丁肇中:我还没退休,原因就是对在做的事情有兴趣

作者:刘婷婷 时间:2018-07-09 点击数:


7月6日下午,接近16:00,山东大学中心校区知新楼三层报告厅里正播放一个有关丁肇中教授的纪录片,其中探索宇宙奥秘的故事吸引了会场里全部师生的目光。忽然,坐在后排的同学发现听不清纪录片声音了,现场有些乱,忙起身向会场入口处查看,原来,丁肇中教授过来了!继而,雷鸣般的掌声响起……

第十次,这是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华裔物理学家丁肇中教授自1994年以来第十次访问山大。

一场媒体访谈、一场大家讲坛、一次工作会谈、一个新闻发布会、一次学生座谈,此外还有其他各种活动。6日至7日的来访行程,排得满满当当。82岁的丁肇中教授却应对得不疾不徐。

这样的从容,或许还是因为这次的来访主题是他的物理实验。毕竟,在看他来,这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一个人在世界上只走一次,应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1976年12月10日,是丁肇中教授拿诺贝尔奖的日子。他记得很清楚,领奖回去的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就在想,宇宙中什么地方还有别的生命?怎么样去找这些生命?是不是和人的智慧、形状是一样的?这些问题他到现在都没有想出办法。

有记者问:“如何描述物理的美?”

他回答:“我就是好奇,怎么会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现在的丁肇中教授,每天早上七八点起床,一直工作到晚上八九点,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实验室度过。他的办公室里有一个屏幕,可以看到所有数据。他会花很多时间详细地看数据,想其中什么地方可能有错误。

“实验中有三十万个信号通道,假设有几个坏了,你要知道哪几个坏了,那这几个通道的数据就不要了,假使你不知道哪几个坏了,就会造成严重的错误。”

以丁肇中教授的学术地位,如果停下,生活能舒服、轻松很多。他自己也知道,这样的科研生活在别人看来并不是特别容易。那为什么这么做?他回答说:“因为我有兴趣。”

大学时期,丁肇中就读于密歇根大学,起初学的工程。学了一年,导师建议他转专业到物理、数学。当时,他母亲很是犹豫。在她看来,最有能力的人才能念物理,显然是有些担心自己孩子的能力。不过母亲非常尊重丁肇中自己的意见。丁肇中对她说:“一个人在世界上只走一次,应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于是,母亲没再反对,同意了他的选择。

丁肇中教授常常与人分享他的这段成长经历。“我认为,选择一个课题,并不是父母让你做、环境让你做,自己的兴趣是最重要的事情,其他都是次要的。”

丁肇中教授年仅40岁就拿到了诺贝尔物理学奖。他发现,包括诺奖得主在内的很多物理学家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对某个事情充满兴趣。他在与年轻学生的交流中频频提到这一点,“假使你要念物理,一定要认识到,物理是最重要的事情。”

丁肇中教授说,假使退休,收入会比现在高好几倍,可收入对他毫无意义。“这么多年,早上、晚上,白天、夜里,我都是在做物理。不退休的原因就是我对我做的事情有兴趣。”于是,他的实验从地上到天上,从证明电子没有体积到发现J粒子,从发现胶子到L3再到如今的AMS,他一直在好奇,不断求解着一个又一个的疑问。

只做一件事,一定要专心

丁肇中教授主持的AMS实验,至今已经近20年,有来自十六个国家和地区的600多位科学家参与其中。对于这些全球优秀的科学家,丁肇中教授邀请他们加入实验的第一个要求便是,只做一件事情,100%投入。

他常常怀疑自己哪里会出错,所以会花费大量时间不断思考、思考、思考。2011年,AMS搭乘美国奋进号航天飞机升空,进入国际空间站,开始了粒子太空探测的新时代。奋进号发射前,他告诉所有工作人员自己要一个人静静,需要想想有什么被忽视的细节、错误。他坐了整整四个小时,没有想出任何纰漏,之后才说,好吧,可以了。

如今,AMS升空已经7年,科研工作却没有丝毫放松。“天上最大的特点是,你不知道怎么回事,在天上的实验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他最为关心的,是实验不能有任何误差,因此对参与者的专注程度格外看重。

面对收集到的海量数据,丁肇中教授非常小心、谨慎。在他的实验中,一个项目通常会组织两到六个国际团队参与,因为“误差很小,这时候人的判断力很重要。”几个团队互相之间不交流,分析到一定程度后集中展示,由丁肇中教授作出选择。

这次来山大,一位曾经参与AMS项目的山大学生向丁肇中教授提问,应该如何处理科研、工作中面临的一次次选择?丁肇中教授先是用他一贯的自信给出了回答:“我认为对的事情,别人的意见都不重要。”

接着,他又补充道:“主要是,我只做一件事情,就是这个实验,其他的我都不管。”

寻找彩色雨滴

过去50年里,丁肇中教授做过的每一个实验都曾经受到很多人的反对,原因是什么?他自己解释说:“做一个实验,要证实别人的理论,意义就不大,要推翻别人的理论,科学才能向前走。”

1962年,丁肇中拿到博士学位。很快,他决定自己做实验,第一个实验就是用不同的方法测量电子半径。当时的他没有任何经验,没有人相信他能做出来,更没有人支持他。1965年,他放弃在美国大学深造的机会,到德国开展了这个实验。8个月后,他的实验证明,电子是没有体积的,它的半径小于10-14厘米。对此他说:“不要盲从专家的结论。”

此后,为了证明还有不同的夸克存在,丁肇中教授决定建造一个高精度的探测器。“这个实验要求的精度极高,相当于在北京或者济南下雨时,每秒钟有100亿个雨滴落下,其中有一个是不同的,或者是红色,或者是紫色。我要从100亿个雨滴中找出这个不同的,精确度是100亿分之一。”

当时,这个实验几乎被世界上所有的实验室拒绝。在理论物理学家那里,已知的三种夸克可以解释所有已知的物理现象,而实验物理学家则认为没有人能做出这样困难的实验。直到1970年,美国布鲁克海文实验室接受了他的实验。1974年,他发现了寿命比已知粒子长1万倍的新粒子——J粒子。在丁肇中教授的描述里,其重要性类似于我们发现一个偏僻的村子里面,所有的人都可以活到一百万岁。J粒子的发现改变了人们对基本物质的认识,丁肇中教授也因此获得了诺贝尔奖。

“做基础研究要对自己有信心,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情,不要因为大多数人的反对而改变。”大家讲坛现场,丁肇中教授用诙谐的口气留下了一个个“金句”:

——要容忍别人的错误判断,换句话说,不要相信他们说的。

——不要怕别人反对,别人反对是别人的错误。

……

实验中,和任何人没有私人来往

丁肇中教授说,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作过错误的决定。

“不作错误的决定,就是因为我了解自己的能力是有限的,不懂的事情我一定会说不懂,你要给我解释。”

AMS是目前国际空间站上唯一的大型科学实验,也是首次美国、中国、俄罗斯、芬兰、法国、德国、意大利、瑞士等国家一起开展空间合作。偌大一个合作团队,作为带头人的丁肇中教授,首先要做的就是作决定。

科研项目中竞争性很强。比如一个仪器,可能德国、法国科学家一同参与,最终两个国家只能选一个。“怎么选呢?我请所有人开会,开会的时候,所有人都参加,包括工程师、学生,会是公开的,任何人都可以发言。我要听不懂,会马上告诉所有人,这个我不了解,你要好好地展示。我还没有听懂的话,过一个月再开会,有时候会开半年的会。我要听懂了,才可以作决定。”

选A组或者B组,原因是什么,他都会说得很明确。从来不投票,因为在他看来,科学上的事情没办法投票。

丁肇中教授说,自己和团队里的任何人都没有私人来往。他有一个原则,就是从来不到别人家去。“每礼拜五上午我们都有一个会,请来和我一起吃饭的人都是工作有问题的。”作决定的时候不能带感情,所以他跟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

在媒体记者眼里,丁肇中教授有一个好玩的外号,“不知道”先生。

常常有人问他,对这个有什么看法,对那个有什么看法。丁肇中教授解释,获得诺贝尔奖,只意味着他对科学上某一个领域有自己的理解,绝不代表什么事情都知道。在他的实验团队里,大家来自不同的国家,有着不同的政治背景。丁肇中教授对他们的一个要求是,“不知道的事情不要在我面前说。”

两天时间里,面对记者、学生,甚至是校领导,他也一如往常,一次次地表示“不知道”。关于非物理领域的问题,他放慢语速、很认真地拒绝,“我不了解这个问题,所以不敢回答,没有资格回答。”

探索暗物质、反物质,2024年会有比较决定性的结果

面对如何向公众解释AMS的投入和产出,丁肇中教授回答说:“我不知道怎么解释,这是花钱最多、最没有用的实验。”

然后,他笑了。显然,这是在调侃。丁肇中教授多次谈起,对人类知识的贡献,才是科学研究的原因。1994年至今,在20多年的时间里,AMS实验一次次推翻已有的理论,留下众多谁都解释不了的谜团。他说:“把暗物质和反物质找到,这是我在空间站上做实验的目的。”

2013年,丁肇中教授发布AMS项目18年来第一个实验结果——已发现的40万个正电子可能来自一个共同之源,即脉冲星或人们一直寻找的暗物质。当时,山东大学被授权同时发布这一结果,山大热科学团队负责人程林教授曾这样介绍,如果把暗物质比喻成自然界中可能存在的彩色雨滴,那现在相当于发现了类似于彩色雨滴的痕迹,下一步AMS需要探测分析更多数据,来证明这些痕迹确实是由彩色雨滴留下的。

5年后的今天,AMS已经收集到1200亿个数据,周期表上的元素慢慢被一个一个分析出来。丁肇中教授说:“到现在为止,这个实验的发现与暗物质理论是一样的,但并不能证明有暗物质存在,因为数据误差还很大,要等一段时间才能证实。”

国际空间站的设计寿命是到2024年,周期表上的元素可以推到什么地方?反物质最终结果是什么?暗物质的来源是什么?丁肇中教授说:“到2024年,应该会有一个比较决定性的结果出来。”

热控制,山大拥有世界上唯一的长期经验

2004年,丁肇中教授第二次来访山大。这一年,山东大学正式加盟AMS实验。

14年来,山东大学先后有近60人在欧洲核子中心、意大利航天局、欧洲航天技术中心工作。对于山大团队的工作,丁肇中教授给出了高度的认可,他认为山东大学做出了独特的、非常重要的、决定性的贡献。

“没有山东大学热科学与工程研究中心的贡献,AMS不会存在。”

为什么这么说?空间站的速度是每小时2万公里,93分钟绕地球一圈,46.5分钟的白天,46.5分钟的晚上,白天、晚上温差超过30度。“严密控制温度的变化,这种知识是不可缺少的,唯一有这种知识的是山东大学。”

除了实验本身的重要性以外,将来人类上太空,第一步要在月球建立基地,第二步要带人到火星去。到火星上,白天、晚上温差100度,来回需要3年。“要是不能控制温度,你去不成,也不可能回来。”在他看来,人类要离开地球开展长期旅行,最重要、最困难的就是温度控制。

程林教授领导的山东大学热科学与工程团队主要负责热控制系统的设计和监控,他们的工作保证AMS各个设备运行温度的波动长期保持在3度以内。有了稳定的温度,仪器才能足够精确地测量所有的粒子。山东大学校长樊丽明说,下一步,根据AMS项目的需要,学校计划派出物理学科特别是粒子物理方向的学者和博士研究生参与其中,为寻找暗物质贡献山大力量。

或许人到了一定年纪,一举一动都会形成自己的习惯。丁肇中教授就是这样。双手背后的慢慢踱步、两手并拢抵在鼻下的凝神聆听、外界些微打扰下的停顿与蹙眉,他身上充斥着很浓的思考的味道。也让接触他的人相信了程林教授的那句话——看着丁教授的眼睛,你会失去说谎话的力量。纯粹、专注,山大两天,丁肇中教授留给我们太多需要思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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